我陪父親交公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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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年夏天，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天還沒有亮，母親就為我和父親炒好了油鹽飯，然后叫我和父親起床吃。豆黃的油燈下，我艱難地嚼著，咽著。平日油鹽飯是很好吃的，但那天為了飯經(jīng)得住餓，母親把飯炒得又干又硬，她還在一旁囑咐我多吃點，說怕我們中午前公糧交不出門餓肚子。

吃完飯，天剛麻麻亮。父親與我將昨天曬整好的兩麻袋加一蛇皮袋的小麥裝上了獨輪手推車。然后由父親推著，我用勾繩在前面拉著，上了磚渣公路便朝公社糧站出發(fā)。

三袋小麥有三百多斤。那時的獨輪車的輪子是一個套著窄窄鐵圈的木質(zhì)輪，平穩(wěn)性極差，前面拉力與輪子前行的方向稍有偏差，車子就很容易被拉翻。車在坎坎坷坷的磚渣路上前行，車輪與磚渣磕磕碰碰，這給車的平穩(wěn)增添很大難度。沒多久，微微晨曦中，我看見父親頭上已冒出了一顆顆的汗珠�？梢�到達公社糧站，要走十二三里路。

太陽越過大樹梢時，我們到了糧站附近再也不能前行，到糧站交公糧的獨輪車和籮筐挑子，已經(jīng)擺成了兩里多路的長龍陣。父親上身的褂子也全汗?jié)竦觅N住了身。父親說，起那么早，前面還是那么多人，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輪到我們�？墒牵�跟在我們后面的隊伍卻仍在不斷地向后延伸。

太陽越來越高，但我反覺得離我的頭頂卻越來越近，臉曬得焦痛，路旁一棵歇蔭的樹也沒有。父親要把頭上的斗笠給我?guī)�上，我沒要。一會兒我也開始出汗，抬頭仰望天空，天空只有稀少的幾片鑲了金邊的白云，太陽像一團刺眼的火球，根本不敢直視。父親抱怒說，昨天又沒有這么大的太陽。所有排隊的人都坦胸露肚，有的用擦汗的毛巾扇著風(fēng)，有的用草帽扇著，誰都不能離開，如同現(xiàn)在堵車了人卻不能下車一樣。所有交糧的車子擔(dān)子，還得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動。

中午的時候，太陽更是開足了馬力，越來越爆，天氣越來越熱。父親要我找個陰涼的地方去歇歇蔭，我于是就直接去了糧站，我想看看，怎么就驗收得這么慢呢？


走近糧站大門口，只見糧站圍墻上白底紅字寫著“歡迎貧下中農(nóng)踴躍交售愛國糧”的鮮紅大字標(biāo)語，進站的大門兩旁，一邊放著一缸三皮罐的茶水，一邊放著方便群眾的“針線袋”，看到還是覺得有些暖心。再走進院內(nèi)，院內(nèi)全是水泥地面，而且大部分地方都曬著麥子。

靠近倉庫，有兩處簡易工棚，一邊工棚下放著兩架鐵絲溜篩，一邊工棚下放著兩臺木制的風(fēng)斗。倉庫的大門口擺著一張桌子，桌上擺著醒目的“驗質(zhì)”的標(biāo)牌。驗質(zhì)員鄭老頭(一個女同學(xué)的父親)手持一桿白亮的鐵釬，正猛地在每個袋子上一“插”一“扭”，然后抽出，再把鐵釬中灌滿的麥子倒入一個木盤，用手選了幾粒放在嘴中咬。麥子咬得嘣嘣響，說明水分率合格，然后再看麥粒的飽滿度和雜質(zhì)。根據(jù)查驗的結(jié)果，所交糧食會確定為一二三級的不同品級。然后再把驗質(zhì)內(nèi)容填寫在驗質(zhì)單上，注明過磅時應(yīng)扣除水分和雜質(zhì)的百分比。


拿了驗質(zhì)單，農(nóng)民才可以將糧食運到倉庫內(nèi)。倉庫內(nèi)有一架高高的木跳板，跳板前就是過磅的地方，過磅員先稱了小麥的毛重，然后再根據(jù)驗質(zhì)單要求扣除水份雜質(zhì)，最后開據(jù)的正式發(fā)票則是凈重。拿了發(fā)票，售糧者再把三聯(lián)單發(fā)票交一張給倉管員，倉管再監(jiān)督售糧人把糧食抬到高高跳板將糧食倒入庫堆。如果驗質(zhì)員覺得水分太重，就會要求就地再曬。如果覺得雜質(zhì)太多，就會要求用溜篩再篩，用風(fēng)斗再風(fēng)，直到合格才能入庫。唉，難怪交糧的速度這么慢。

回到父親身邊，我要父親去糧站門口喝點涼茶。父親沒去，他把車把手上的一個小布袋取下，從布袋里拿出兩條已經(jīng)有點老了的黃瓜，他遞給了我一條，我與父親一人一條吃了起來。黃瓜雖然不嫩，但很能充饑，也能解渴，我們?nèi)�下五除二就將黃瓜消滅了。

沒多久，忽然又看見糧站前人潮涌動，而且聽到有吵吵鬧鬧的聲音，我便跑去看熱鬧。一個青年小伙正與一個年輕的驗質(zhì)員在爭吵。那青年小伙說：“你們比劉文彩收租子還苛刻，你今天非給老子收了不可，不然老子把你的桌子都掀了�！边@時，一個工作人員模樣的中年人對年輕驗質(zhì)員似真非真地說:“我去打電話，要公社政法組的人來。”那小伙子更怒了，說：“政法組來了又怎么樣？老子是貧下中農(nóng)的子女�！蓖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伯從人群走了出來，這老伯上身一赤膊，脖子上搭著一條不白不黑的擦汗的毛巾，下身穿著一件齊膝蓋的大褲衩，腰里綁著長長的粗布腰帶，右手持著一桿長長的煙桿，看上去好像“練過”。那老伯走到小伙面前，中氣十足地說：“小伙子，貧下中農(nóng)子女更應(yīng)該給國家交合格糧，你要在舊社會，早被地主的家丁打翻鋪了。不交合格的糧食給國家，解放軍吃什么？‘老東’(日本鬼子)來了誰去打？”接著，那老伯伯又用長長的煙桿指了指排隊的人群，接著說:“你看，那么多人在排隊，別犯了眾怒�！蹦乔嗄陮�老伯上下打量了幾眼，陡然什么也不說了，好像覺得服了。然后乖乖地把糧食朝風(fēng)斗邊推去。

又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排到了我們的名下。那驗質(zhì)員鄭老頭吃了中飯又上班了。鄭老頭認(rèn)識父親。他問：“隊長，今年怎么沒有集體來交糧？”父親說:“今年梅雨多，只有分給各家各戶想辦法曬整，然后分戶交售。”鄭老頭照例將鐵釬插到我們的袋子里取出麥子，咬了幾顆，然后臉上顯出難色，對父親說：“老黃，糧食很干凈，很飽滿，但還差點太陽，再曬兩個小時吧！”父親好像心中已預(yù)料到，馬上說:“好吧，好吧，就是時間耽誤得難受。”因為父親除了一天工分沒了，他還是小隊長。

父親與我只有將車推到糧站空地上，把三袋小麥倒在水泥場上再曬。父親自己的肚子可能餓了，然后他心疼地對我說：“你用那裝黃瓜的布袋裝點小麥去街上換幾個饅頭吃吧？”我說：“都下午了，餐館里的饅頭可能早賣完了，就熬熬算了吧。”父親便在獨輪車上坐著抽起了煙，他抽完一支煙，就去用耙子將那小麥翻動一遍。


直到下午四點多鐘，鄭老頭才將我們的小麥重新驗收。驗收過了關(guān)，過了磅，開了票，最后我與父親餓著肚子，拼盡了全力，將小麥抬到了高高的木跳板上，然后倒進了糧倉。從跳板上下來，我身上流出了一身因饑餓而出的冷汗。

我與父親忙了累了一天，三百多斤的小麥就換回來一張白紙發(fā)票，因為“公糧”就是農(nóng)民交的國稅，只有超交的“余糧”才有錢發(fā)�；丶衣飞希�父親卻還高高興興地說：“交小麥很劃算，一斤小麥可抵一斤米雜，如下半年交谷，一百斤原糧只能折成七十斤米雜�！蔽腋�本沒有心思聽父親說什么米雜原糧，因為我已經(jīng)饑腸轆轆，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倒是慶幸母親在我們出發(fā)之前還在車把手上放了兩條黃瓜。

2021年9月25日于湖景灣。

注：2005年12月29日，全國人大通過關(guān)于廢止《農(nóng)業(yè)稅條例》的決定。中國農(nóng)民幾千年皇糧國稅的歷史結(jié)束。


作者簡介：黃發(fā)振，筆名長子。江陵縣人，荊州市作協(xié)會員，七七級師范生，當(dāng)過老師、公務(wù)員，現(xiàn)居南方。二零一九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